作者：梁雅山
我敲了兩下，輕輕推開虛掩的木門。
「噢，到了！這次是從東線回，還是從西線回？」父親問。
他明白：走東線是平常的老廣湛公路。我回來也只會帶些平常的如無核紅棗、早餐吃的麵餅之類；走西線是羅定、信宜山區(qū)路，帶回的會是不平常的如野雀、鷓鴣之類。
「此次，您又有口福，信宜的朋友從山村找來兩隻鷓鴣?！刮议_心回答。
他樂呵呵的，臉上堆出帶斑的皺紋。人老變幼童，不計較別人說他，想吃好的、珍的；對別人從鎮(zhèn)上買的飼料雞、鴨，不太感興趣，有時會對我說，吃了會多口水（無好營養(yǎng)）。於是，父親九十多歲後，我住沙瑯墟鎮(zhèn)的表弟，每遇見野生的泥鰍、黃鱔、河魚等都會即買即送來；還有新鮮的狗肉，從來就是嗜好；其他友人或時會有土長、天然、好吃的，或時帶過來，他又一陣笑微微的。
還有，多人一起來看他會特別高興，人氣旺。
這次來了堂弟，是茂名市人民醫(yī)院中醫(yī)主任醫(yī)師，有堂侄，表弟，親朋友好等六位大男人。增添人氣、樂意、吃相，滿屋的笑聲、濃情，算是給他邁入105歲年輪的祝福。
堂弟說：「您血壓76、128，脈行正常。」
表弟說：「據(jù)說現(xiàn)在世界最長壽是128，您要爭取超紀錄呵！」
「我沒有不舒服的，又一切正常，應(yīng)該不難?！垢赣H與晚輩交流，就這樣，總是樂天派的表現(xiàn)。
以校為家，對父親是再貼切不過的比喻。在職時，多是一間房子中間隔開，他住半間。辦退休時，他申請付給500元在校要一間房子，長久住下去。校、鎮(zhèn)教辦據(jù)他的實際情況也同意了。一間座西向東的舊瓦房，前後窗戶對流，冬暖夏涼。後來，校拆舊建新樓，在座北向南的辦公樓邊上一層給一間房約二十多平方米。我們花錢將其改造下，入門左邊是電飯煲枱，煤氣爐灶，右邊沙發(fā)小廳；後邊臥室配上洗手間。父親逢人都說，夠舒適了。
校門口前100多米是省道公路。交通挺方便，「那霍三渡小學」六個大字顯而以見。校史悠久，現(xiàn)是鎮(zhèn)的重點小學，從幼兒園、初小、高小至初中班。
學校同意給父親配一套大門口、鐵門的鑰匙。我每次回去，他都高興用顫抖的手開大門的鐵鎖。他欣悅的心情，嫻熟的動作習慣了。我也習慣地接受他的慈祥可親。
聽鄉(xiāng)親說過，父親小時候，困苦艱辛。有時會跑到相鄰村去看熱鬧，但大人們說他「爛衫仔」，從不見過他穿好的衣服，討厭他，小孩也不跟他玩。
他生於清末，出生地在三渡河村。五兄妹中排第五。家窮。後來，過繼回籬竹根村梁顯球祠下。養(yǎng)父家有十多畝田地，家財殷實。父親來了，也是這家來了希望。於是，厚愛有加。
他很快進一間私塾讀書，並還指定先生指教（課外輔導(dǎo)）。從識字、禮儀到《三字經(jīng)》、《千字文》……。增長知識面，啟迪人智。
少年轉(zhuǎn)入青年，他成了一家的支柱。犂、耙、耕、播、種、收、藏，四季節(jié)氣，忙百般農(nóng)事；收支記賬，禮去往來，積德持家，落在他身上。
家中日常事，他應(yīng)對自如。農(nóng)忙季節(jié)，請一幫工，一年付給一石幾斗；村上有久患病人、過年吃不上飯的人家，會施米幾升幾斤：偶爾，開飯時間，見飢餓的小孩路過家門口，叫他進來吃一頓。
有這麼個秋天夜，他牽牛在山坡打穀場碾禾脫谷，突然一老虎從場邊走過。朦朧的夜幕里，他以為是誰家的小黃牛走失了，放下手中活，走過去吆喝下。受驚的老虎一聲吼，溜了。他才恍然大悟?！副敬逅阄骞畲竽憽梗謇锶硕颊J為他膽量過人，傳為佳話。
年輕時，他幾乎每天都抽時間，往梁族堡堂跑，跟梁姓名流精英議事論道，守護梁族安好、興旺。有時，鄉(xiāng)府差人要到某家捉壯丁，他深夜冒雨告知人家子弟出走。
堂兄六人，父母去世早。年紀最大的二十出頭。持家、耕種、吃喝……樣樣都是問題。住兩間房子，與我們相鄰，門對門。他們家的事幾乎也成為父親的事。犁田、耙田，我家的牛共用；春播、雙夏、秋收請人幫忙。吃不飽時，過來盛點；年、節(jié)時給他們端碗肉、送盤菜。六哥、七哥對我說過：「我們倆人開始讀書了，五叔特別疼愛，隔一段會給吃點瘦豬肉?！?/p>
兩家人和衷共濟，同克難艱。六位堂兄健康成長，迎接解放，三人參軍、提干，兩人離鄉(xiāng)出外工作。
深得全村人讚揚的是，臨解放時五、六年的每年春節(jié)，村上梁氏太公屋供眾人祭祀像、香爐、燭臺等都是父親年三十晚前，打掃、清潔乾淨（老人說是給太公洗澡過年）。而我家人手少，家務(wù)活全靠母親張羅，忙得成為累人。
堂兄說，五叔年輕時除了農(nóng)忙時在家，其他時間少見到他；墟鎮(zhèn)、城堡、梁氏村莊到處走；想大家的事，幫別人忙，不比自家輕鬆。他有人面，說話人家信，也想聽，算得上當時當?shù)亓鹤逶捠氯恕?/p>
他名字依照「達」輩分叫梁達方，「取像於錢，外圓內(nèi)方」很好。
問題是，母親嘴裡沒說過父親多少好話。
這是民國時期的父親。
後來，他的名叫梁健行，行為健，健而行。我懷疑是他自己改的，因為他有點造反精神，有時不照老套辦事。
我懂事時，父親額堂已經(jīng)沒有頭髮。方臉、眼大、眉毛疏、嘴闊，鼻梁直，肉不多，耳朵長，身高162cm左右，敦厚、結(jié)實，起碼120斤以上。夏天，他喜歡穿藍褲，白色文化衫，襯托得臉龐特別明亮；赤著腳，在家坐坐，門外轉(zhuǎn)轉(zhuǎn)，然後，到自家的豬舍瞧瞧 ，看兩條小豬長得怎樣了。母親嫌他粗心，動作重，家務(wù)、餵豬、淋菜都不叫他做。至多，有時天黑了，忙不過來，他會去把放養(yǎng)在一里地外曬穀場邊的二十多隻大小雞籠回來。極少在家吃飯，家裡也沒做他的飯；晃幾圈，離開家，往小學走。
「五公，今天回來早點囉。」六嫂給他問好。
「是，今天星期六，下午不上課，閒點！」他答。
「五叔，回來啦！」村頭的四嬸也問。
「到三渡河村家訪，順便回到家?！顾f。
小男孩跟在他後面說，「爸媽說了，九月我到你那裏報名讀書?！?/p>
「那就好呵，你長高了。」有小孩圍著他，多了幾分樂趣。
學校到家約1.5公里，他回家方便，樂意人家問他，也喜歡和別人對話。
他是小學教師，自信、陶醉、甚至有點驕傲。
原來他也有本錢：觧放前夕，有時候喬裝打扮，或為趕集的，或裝求醫(yī)治病的，從沙瑯到那霍茶山爬山涉水，來回七、八十里，給南路游擊隊送信，期間曾見過黎光烈團長。
解放後，他參加了縣土改工作隊。1951年葉劍英到電白視察，聽電白縣土改工作匯報，在電城握過他的手，叫他一聲「小同志」。
土改結(jié)束後，他被抽調(diào)到電白師範學校輪訓(xùn)班進修，培養(yǎng)成為小學教師。
從此，以「為人師表」為榮。
我小學一年級，他是班主任，兼教語文。從拼音、偏旁部首、識字教起。用力在黑板，板書漢語拼音字母。字母26個，「A（c|）B（b）C（c）D（d）；聲母21個b、p、m；韻母35個i、o、e。教讀，一行一行帶學生念。他教學方式、方法靈活；張口、合嘴音、鼻音，不厭其煩複述；發(fā)現(xiàn)學生不注意看黑扳，他手指自己眼角，不專心聽，指自己耳朵下，有人講話，他指自己嘴下勺；學生明白，習慣他的體勢意思，效果很好。他選一好學生帶讀，分組念，同桌的一念一聽。每組選代表上講壇默寫，課堂上有時這邊吱吱喳喳，那邊舉手叫嚷，氣氛活躍。讓漢字的童音、童真呈顯露樂趣，112個漢字偏旁部首，人人過關(guān)。他有很耐心，既善於誘導(dǎo)，又嚴肅認真。拼音、識字快的學生津津有味，不專心聽、默寫罰站，對他有點意見的俏皮學生，課後，叫他「電燈泡〞。他從不計較，記住自己是光榮的人民教師。
其實，他對拼音讀法也不很準，但， 十分執(zhí)著、有信心、有恆心地教他的課。將拼音字母放大寫好，掛在講壇上方，入教室就得看、讀、寫。早讀、課外活動都得念幾遍，他勤教，學生苦練，效果好。誰也別懷疑他的拼音、識字的教法。這是他從教的根本，教學底線。
他不打球，不唱歌，不打牌。工作就是備課、講課、批改作業(yè)，天天運轉(zhuǎn)，周而覆始。晚上備課、批改往往至深夜。我讀三、四年時，有時晚上住一起。他先批改好一算術(shù)作業(yè)為範本，教我學著批攺、給分。我也興趣，不久便熟練起來了；其它一些科的也學著批改。
他在該校從教第一天起至退休，一年級語文課成了專利。至多還教過，二年級算術(shù)，三年級寫字，四、五年級勞動。帶領(lǐng)學生勞動，造成右手骨折。癒合後，堅持左手寫字，板書。
他獲得過當?shù)亟剔k、學校「優(yōu)秀教師」、「先進教育工作者」獎狀；獎品還有臉盆、熱水瓶。唯一印有「獎」的白色文化衫，節(jié)約著穿；印有「獎」黑色手提包，只有教辦辦「學習班」或公社教師開會時才掛出去。
有說教師的待遇，可以養(yǎng)家糊口。應(yīng)該是。父親從教月薪二十多元始，後幾年一次調(diào)資。每月9元的伙食費，十多年不變。他沒有箱、櫃之類，衣服和一些認為有價值的東西，放在一個大瓦缸里；很少添新衣服。春天、秋天，襯衫，涼點加件套裝；夏天，文化衫；冬天，套衫加棉衣。十五年一貫制。一件灰色中山裝穿了二十多年。他節(jié)儉，一點余錢，每學期買兩、三百斤稻穀，供家裡養(yǎng)豬、雞，改善生活用。以至他和家人的生活良性循環(huán)。這母親最満意的。
他愛學生，對家庭經(jīng)濟困難的，給買作業(yè)簿、筆等學習用具，從來大方。有個學生，嘴含手指，壞習慣幾年，家人對其無法改變。父親，買糖果給他，叫他想含手指時，就吃糖果。效果真好，幾個星期後不「吃手指」了。電白師範學校來本校實習生吳老師，他送給新臉盆用。後來，吳老師送一筆記本寫「敬愛的梁老師：送我臉盆，益我洗臉；革命友誼長青！」作為留念。父親將此筆記本給了我用。他每月領(lǐng)工資，用牛皮紙信封袋裝著，放在自己枕頭底下，算是存款，平時開支用。小學六年，我不要他的錢，也懂得他的錢是有大作用，給家用的。
「凡不能滿足於少量物質(zhì)的人，再多的物質(zhì)也不會使他們滿足。」（伊壁鳩魯語）
他對教學工作的精神追求，高於金錢、物質(zhì)的追求。從教期間，一般三、五年調(diào)資一次，極少是普遍調(diào)高檔次的。每次調(diào)資名額只占校教比例15%、30%……左右，通過個人總結(jié)、集體評比、領(lǐng)導(dǎo)小組評定、上級審批。評比時，往往有人提出，「梁老師家人口少，生活水平中上，離家近，易於照顧」為由，隔置不動。近六十歲時，有一次調(diào)資，有領(lǐng)導(dǎo)說，「快退休了，把機會讓給年輕人，沒意見吧？」聽說給年輕人，他同意。他知足，知止；面前留一片靜靜的空白。退一步，海闊天空。
的確，他兒子們都工作了，與己與家不比其他老師差，後顧之憂也少，樂意。唯想養(yǎng)好身體、精神，把自己的課程教下去。
過了幾年，校領(lǐng)導(dǎo)對他說：「梁老師，辛苦幾十年，退休哦。」他笑著說，「現(xiàn)在身體還好，請組織考慮，讓我還教幾年？」他不願離開那一張張?zhí)煺妗⒂字傻哪?。真的，又準了。他心閒無事一身輕，不斷鞭撻自己，復(fù)制成功的教法，創(chuàng)新新的方式，全身心投入教自己的課程。
這樣，又幹了幾年。教育又一個春天來了。其中教師的待遇問題也一併解決，對教齡長，過去造成低工資的一次拉平。這意味著對老師的充分肯定。他增加信心、決心，教學勁頭更足。之後，他被評定小學高級教師。
父親和我提起他退休或離休的事。我到縣委組織部查看過他的檔案。他參加工作填寫第一份表，參加工作時間中是1949年10月14日。中組部文件重申兩點：一參加工作時間是以個人填寫第一份表為準，二離休人員是1949年9月30日前（含30日）參加工作的。其實廣州解放是1949年10月，我們地區(qū)解放是1949年11月。他不負當年，為解放做過好事，認為自己解放前參加工作是對的。
他從教至76歲時退休。
一位老師要教好小學基礎(chǔ)課，本來就不是容易事，在同一小學教三十多年教同樣的課程，真難。
他的後面有強大的精神支柱：當?shù)赜械娜思业谌?，都叫他老師！該校有三任校長是他的學生，有三分一教師當過他的學生。在這裏能品賞、珍惜自己人生價值。
家訪是他的愛好，也是強項。本地人，本地通。學校一般下午六時開飯。他的班不上晚自修。一、三、五晚飯後，訪公路東邊學生家庭；二、四、六訪公路西邊家庭。一晚夜，回來經(jīng)過人稱有「鬼」廟地路段，簕竹沙沙作響，他回來，即帶手電去照個遍。堅持學生、家、學校情況，及時溝通常態(tài)化，管教聯(lián)動，成為習慣、規(guī)律。他的班學生和諧、開心，家長放心。
勤工儉學、農(nóng)忙勞動，校領(lǐng)導(dǎo)交給他聯(lián)繫任務(wù)。他有項絕活：察看牛是否肯幹活，豬是否能快長，貓有捉鼠、殺鼠、偷食之分，極準。周邊那家要買豬.買貓，請他到墟集市挑選。有的生產(chǎn)隊買牛，必請他把關(guān)。我本村生產(chǎn)隊開會，有時請他參加，聽聽他的見解。大躍進時，全村編為一排、二排。後來合併一個隊叫「合和」的名稱還是他起的，一直沿用至今。有他熱心工作，校群關(guān)係，校村關(guān)係協(xié)調(diào)密切。
教學工作的規(guī)律性，時間程序自律性強。使他培養(yǎng)良好的生活方式。
四兩米飯一頓是工作時養(yǎng)成好習慣。退休後，午飯、晚餐 ，一般都是電飯煲煲飯，上層蒸肉、菜一起。「十四年了，每天的早餐，我都是吃你帶回來的面球和紅棗。」他記憶好。九十歲後，我每次都帶回十斤八斤有蔬菜、蛋、肉、魚配料的麵餅。兩、三斤無核紅棗。他說早上一個麵餅，三、四個無核紅棗，吃慣了，舒服。
長期早起，閒不住，找事做。退休後，和我住一起時，凌晨四點起來修環(huán)校的水溝。鄰居的老師曾「告狀」：「爺爺真是學雷鋒到家了，在我們窗口下，鋤頭聲音一響，家人也吵醒?！乖缟仙⒉?、買菜，弄好吃的，長年興趣。一百歲後，我說，我付錢請人給你買菜、做飯等。他堅定地答，使不得，我不幹活，會生病。
他的堂兄是當?shù)氐拿嗅t(yī)。指導(dǎo)他用藥材浸酒。五十多歲起，我姐夫給他提供自釀的米酒，用瓷罐泡浸人參、海馬、當歸、首烏、熟地、川芎、白芍 ，……其配伍，有兄長中醫(yī)指導(dǎo)。晨、晚一杯，各一兩以內(nèi)，從不間斷。
「帶給外公的水果，他都蒸熱才吃?！勾笸鈱O有時會買水果給他。冷飲、冷食，一概不沾。不吃冷（涼）品，是他生活一定律。血以溫而行，氣以陽而養(yǎng)。不是禁忌 ，是有病理依據(jù)：中國處東方，屬木；歐洲等處西方，屬金。金克木。木盛就要壓金。金本為陰，屬陽明；木本為陽，屬厥陽。西方是外陰內(nèi)陽，東方是外陽內(nèi)陰。所以，東方人怕寒（冷）邪。本來就內(nèi)斂，冷涼寒邪要內(nèi)收，則傷肺。西方人，內(nèi)陽可以中和一下寒邪，不怕飲冰水、冷涼。故，與中醫(yī)「十病九寒」是相通的。肺是腎之母，母不好了，子腎既不生肝木，也壞了心火。五臟的惡性循環(huán)就開始了。他沒學醫(yī)學，生活上很尊重醫(yī)理。
每天十時起，用銻桶盛水，曬至太陽落山，用作沖涼，一堅持就是四、五十年。
他不看電影、電視，說影子印入腦，輪番展現(xiàn)，不好受。他興趣新聞，是退休後，到縣城來和我們生活。我愛人是管圖書資料的。每天送到十多份報紙、雜誌等。他都流覽。省報、國家機關(guān)報，參考消息，看個夠。有時用簿記下來，他用過五、六個收音機，不聽歌、音樂，故事，只聽新聞。省事、國事、世界事都聽，對照做思考。「胡錦濤主席也偉大 ，幾千年的皇糧國稅，農(nóng)民免交了；養(yǎng)母豬還有補貼?！箤掖笫掠洃浨逦??？傊?，他喜歡動腦，不是只思考不生活，也不是只生活不思考，而是過好思考的生活。九十歲後，很多日月都是在校園漫步，屋裡聽新聞，操勞飯菜，靜靜思考中度過。
他跟我說過，不喜歡自己歲數(shù)逢「九」的年。何因？不問。
他大概不學「周公」、「老莊〞（老子、莊子），至多領(lǐng)略些孔子的之乎者也。但他，學雜，雜學，悟性強。原來，「周易」中，「九」是陽極數(shù)，「老陽」也是變數(shù)?！钙摺故巧訇?，是正陽?！噶故菢O陰，「八」是少陰。男人屬陽，陽中極陽，變數(shù)，一聯(lián)想，顧忌來了。他性本善，「仁者壽」，「九」關(guān)都好過。百歲時，是否就本校教職工吃頓飯，祝福！我徵求他的意見。他說，決不能，如常一樣，自然過。
對兒輩是「無為而治」，放飛自由，自展才華。他錢少，不是守財奴，也沒財可守，也不給錢子孫，祖屋也沒增只磚片瓦。他沒「喪己於物，失性於俗「（莊子語，性作信念解）我們無怨，反引為傲。
「子孫若如我，留錢做什麼，賢而多財，則損其志；子孫不如我，留錢做什麼，愚而多財，益增其過?！沽謩t徐的語，像讓他警鐘長鳴。富人贈人於物，君子贈人於言。父親言傳身教，遠過於錢財之賦。他不是富人，倒可配賢達之稱。我從他那裏學到堅強和善良。
人家的短，他不會說，別人的好，尤其予他的，緊記，並聲揚。誰來看望、問候他；那位學生讀大學、成才，那位發(fā)達了。不只是用眼望，而是用心記人，逢機會就說別人的好。一次，我愛人從糧店買米，購回的一斤二兩花生油，他不小心，摔爛瓶，一地玻璃、油?！笭敔敚瑳]你的事，走開，由我處理好了」。一家人，一個月吃的油，給自己弄沒了。沒半句怨言。他回校、家鄉(xiāng)，老贊我愛人如何好。百歲後，主管教育的縣長，看望、問候他，帶給米、油，水果。感激不己，銘刻於心，又是逢人都說縣的好領(lǐng)導(dǎo)。這可是他在該學校體驗到最大官的關(guān)心。他一直感激！
「沒本事給兒輩在家建幾間房屋?！埂竿诵葆?，住學校、孤獨、可憐。」「兒子再本事，也無用」。
人言可畏，或同情或冷嘲或妒嫉，沖斥著他的精神生活。他有時裝蒜，不睬。或.說「兒子在廣州都有自己房屋，住得好，我就算能建，他們也不回來??！」「他們都有工作要做，我也過得舒服。」用「阿Q」勝利法搪塞過去。人可以滿足於一定的物質(zhì)，精神也可以有一定時空的勝利。他用善意填平人生的逆境，獲得一段段平坦。
在經(jīng)濟困難時期，工作之餘，他到河灣垂釣，樹林深處舉鳥槍對準響槍。雖然，每次收穫小，但大大激活了情趣。年富力強時，為持家，利用假期，走十多公里，駐紮山村，進深山砍柴火。
他對教學、工作、生活富於激情，走村串戶，宣傳文化教育，湧向潮頭；萬家歡騰迎春節(jié)，熱心揮毫為村民寫春聯(lián)。
「豎立雷鋒在校中，感人深思印心腔，學生勿忘爭進步，多做好事學雷鋒。透窗門，三渡小學向前峰，後方青山綠樹榮，昔日門戶小水塘，而今填池校場宏，綠化果樹棵棵茂，井泉清清甜心中，舉步高樓望更遠，學習爭氣立新功。」這是他為三渡小學校歌作的詞。請音樂界人士譜曲，在學生中傳唱。他水平不高，但，喜歡尋找樂趣，想好就做。
他來過三次廣州，感到一次比一次新鮮?；貝k後，跟小學的老師、鄉(xiāng)親說大城市文化的本錢增添了：巍峨壯觀的高樓大廈，傳奇的「五仙羊」，八、九層樓高的「公路」，電梯、地鐵，花園酒店的豪華輝煌，有房間般的火車，呵，珠江在這裏，寬闊流淌……說不盡的情，心往神爽！
本校拆舊屋，建樓房。校領(lǐng)導(dǎo)請來日子先生，該先生知學校住一位百歲長者時，對負責人說，請他來，以他說的開工時間為準。
「共產(chǎn)黨好領(lǐng)導(dǎo)，
本小學年年好。
新規(guī)劃更周到
新建大樓一座。
動土！」勾機「呯」，新樓動工了。
這是當天動工建樓後，他電話說的興悅?cè)な拢骸肝夷盍怂木湓?，即叫動土，真的動工了?！?/p>
我說：「您應(yīng)感謝日子先生，日子先生也要感謝您?！?/p>
因為，這也是對他百歲後的最高獎賞！
2014年1月6日，也就是我們六人回去和他開心「吹?！沟牡谌?，他吃完一大碗飯、豬肉、菜，坐門口外曬太陽。十一時左右，陪他的親戚給廣州兄電話：「阿公說，今天陽光溫暖，很舒服！」過十多分鐘，他回床躺下，永遠不醒了。
他不知自己這麼快辭世，沒有絲毫準備。別人也不知他因何病離去。因為，他五十多年沒去醫(yī)院，生活自理，血壓、心、腦正常。
他離別了，是來人世105年時辭世。
「今天陽光溫暖，很舒服！」是他告別人間最後一句話，回應(yīng)天王的和音。
他不是死，靈魂還在那霍三渡小學行走，至家鄉(xiāng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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